日本裕仁天皇的终战诏书只字未提投降

1945年8月15日被有的人称为“日本历史上最长的一天”。这一天从上午开始,日本的广播电台就反复播送着将在中午12时有天皇的重要广播的消息。裕仁天皇即位20年来,还从来没有直接向日本人发表过讲话,于是人们对天皇的讲话内容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尽管有人心中对天皇是否要宣布接受同盟国的宣言有些不详的预感,但是更多的人相信:像过去由人代为宣读的敕谕一样,天皇的讲话仍以激励日本人继续进行“圣战”为目的。也有人认为在经历了广岛、长崎的爆炸及苏联的出兵后,天皇可能要宣布进行最后的决战。


据经历过日本战败那一时刻的日本人回忆:8月15日将近中午的时候,全日本的人,无论是在自己的家中,还是在工作岗位上,或者是在外出的路上,都会找到附近的收音机,站立着等待“天皇玉音”的播放。而在东京的许多人,甚至直接跪在皇宫的前面虔诚地等待,全然不顾头上似火的骄阳。当时的天皇在他们的心目中就是“现人神”,所以必须毕恭毕敬地聆听他的声音。12点整,电台开始以所谓“玉音放送”的形式播出了裕仁天皇亲自宣读的《终战诏书》。


天皇在这次的诏书中称:


朕深以世界大势及帝国现状为忧,欲以非常之措施收拾时局,兹布告尔等忠良之臣民:


朕已谕帝国政府通告美苏中英四国接受其共同宣言。


曩(编者注:nǎng)者,朕承皇祖皇宗之遗范,拳拳于帝国臣民之安宁、偕万邦交共荣共乐。所以宣战于美英二国,实乃出于帝国之自存与东亚之安宁。至若排他国之主权、侵彼之领土行为,皆非朕之本意。然交战已阅四载,朕之陆海将士虽勇武善战,朕之百官有司虽励精图治,朕之一亿庶众虽克己奉公、尽其最善,战局仍未好转,世界大势于我不利;而敌新使用残虐之炸弹频伤无辜,其状之惨不可预测。作战若延续,终将招致我民族之灭亡,波及人类之文明。如此,朕何以保吾亿兆之赤子,何以谢慰皇祖皇宗之神灵?是为朕着帝国政府回应共同宣言之缘由。


对于与帝国始终戮力同心致力于东亚解放之盟邦,朕惟有深表遗憾;每虑及死于战阵、殉于职守、亡于非命之帝国臣民及其遗族,朕常五内俱裂;至身负战伤、蒙受灾难及丧失家业者之福祉,乃朕之深切轸念之所。今后帝国所受苦难非同寻常,臣民之衷情朕亦尽知。然时运所趋,为万世之太平,朕将堪所难堪之事,忍所难忍之情。


朕笃信与护持国体之忠良臣民同在,而忌情绪激昂、滥滋事端,于同胞之间互相排挤,扰乱时局之势力。更忌由此误入歧途,失信于世界。此时宜举国一家,子孙相继,确认神州不灭,念及任重而道远;倾全力于将来之建设,笃信道义,坚定志操,誓发扬国体之精粹,以期世界之进运。


此为朕之期待,望臣民周之。


之所以全文引用天皇的这一诏书,是因为后来的人们往往把天皇在那一天以“玉音”放送形式发表的诏书视为日本投降的标志。的确,日本的战后是从天皇宣布这一诏书开始的。但战后日本社会关于战争历史认识呈现的复杂局面,可以说也是从这时开始的。因为《终战诏书》一次也没有提到“战败”和“投降”,其实是埋下了日本人关于战争历史认识的“伏笔”。


如果对上述天皇的诏书进行具体的分析,可以看出:首先,诏书只说到“世界大势于我不利”,而同盟国一方又使用了“残虐之炸弹”,为了“亿兆之赤子”而不得不宣布接受美苏中英四国共同宣言,而没有任何一处涉及承认日本战败的事实;其次,诏书强调宣战并非自己的本意,而是为了日本的“自存”和东亚的“安宁”不得已而为之,所以仍然是站在“解放东亚”的立场上,只不过是对当前没有实现这一目标而感到遗憾;第三,诏书中所指的战争是自1941年开始的“已阅四载”的与英美的战争,而对侵略中国的战争则不置一词,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综合上述三点,可见同以往天皇的诏书一样,在这里特别突出的仍是所谓日本的“国体”,仍然坚持的是皇国史观。如果对诏书的意图解释得更清晰一些,那就是:虽然日本现在遇到了暂时的波折,但只要护持日本国体,虽任重道远但日本不能灭亡,仍有希望。


日本的各大报都在8月14日的午夜接到了宣布战争终结的天皇的诏书,第二天醒目地刊登在报纸上。《每日新闻》的大标题是:“圣断 大东亚战争终结;颁布收拾时局诏书”,而在“维护国体”的大标题下写道:“在聆听大诏终结战争之际,吾辈草民应发挥国体之精华,建设新日本。”《读卖新闻》的前身《读卖报知》则以“为万世开太平”为题,全文刊登天皇诏书,同时发表社论称:“正如大东亚战争的宣战诏书所申明的,我们进行的战争是正义的战争,是自卫自存的战争。战争的目的是为了东亚的解放和十亿民众的福祉。”这些报道和社论没有一处提到“投降”、“无条件”,甚至也看不到任何一处对导致战败的军队与政府的批判。《朝日新闻》虽然承认“日本国民今后面对的和平不是对等的,是单方面的战败”,但是对军队和政府的责任也未置一词。这些报纸的腔调之所以相当一致,是因为就在前一天,负责新闻管制的情报局刚刚向媒体下达了“大东亚战争终结交涉之际的指导方针”。


8月16日,情报局针对天皇诏书公布后的形势,再次发布指示,要求各媒体“可以刊登敌方的正式声明,但是将其中谈到战争责任者的追究,军部的责任以及影响国内局势的内容一律删除”,“可以使用‘日本投降’的概念,但是不得说‘无条件’”。


其实,到1945年的8月,对于任何一个稍微了解国际形势的人来说,日本战败是不可否认也不可逆转的事实。而天皇发布这样一份并不承认战败的《终战诏书》,固然“终结”了战争,但导致了日本社会思想的混乱,则是不争的事实。


东京大学教授小森阳一曾指出:《终战诏书》是针对美国、英国、中国与苏联四大国提出的《波兹坦宣言》的回答,理所当然地应当涉及与中国之间的战争。但是诏书中“只将‘宣战于美英二国’视为问题”,“排除了中国和苏联,显然说明其意图是要把战争限定在1941年之后”。也有的学者明确地指出:天皇的《终战诏书》“其最根本之处就是回避天皇的战争责任和‘护持国体’”。因为在所谓的《终战诏书》中,只提及日本与美英两国的战争,而且其内容中根本“不存在战败认识”,至于“关于对中国所进行的侵略,一概不予理会”。所以所谓的《终战诏书》,不过是一个“继续天皇制的宣言”


经历过那一时代的日本人,至今也难以忘记当时聆听“天皇玉音”后感到的震惊。尽管天皇是用文言的形式咬文嚼字地宣布日本接受波茨坦宣言决定,但全日本的人们则是首先从自身的战争体验的角度予以理解,因此引起了巨大的思想混乱。


生活在甲府的一位老年妇女,当时还是中学生,在她的日记中这样记载着:


8月15日


霹雳!!


这是怎么一回事。


8月17日


霹雳


这样的日子,对日本人来说真是难过啊。在听到15日的大诏之前,我们一直都是在为胜利而奋斗着。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这样的情绪丝毫不奇怪,例如大阪府的调查报告说:“民众中的七成是期待着天皇在讲话中表示把战争进行到底的决心的,没想到竟然宣布结束战争,实现和平。许多人立即感到失魂落魄,悲愤不已”。神奈川县的调查说:“一般的县民都以为要宣誓抗战的,所以听了天皇发表的玉音,一时呆在那里,许久说不出话来”。而鸟取县的更发现:“人们表面上是聆听了玉音,但心中无非是在想:‘现在结束战争为时尚早’,‘无视国民的意志’,一些人表示了批判的意见,而有人甚至散布对天皇和皇室大不敬的流言”。从这些情况可以看出日本民众被军国主义思想愚弄到何等地步!


尽管《终战诏书》并没有正面触及日本战败的事实,但天皇亲自宣布“终战”这件事本身,等于承认了以往鼓吹的“圣战”并没有取得相应的成果,战争的失败导致“圣战”思想的崩溃,于是日本社会出现强烈的“被欺骗”的感觉,出现了一个时期的思想“真空”。


后来成为日本白桦派作家的长与善郎曾记载说:8月13日,听在众议院图书室工作的朋友说将要发表重大的新闻。当时已经意识到战局发展对日本不利的人们都以为天皇可能会一方面检讨自己,一面亲自鼓动国民全力抗战。如果天皇那样做的话,日本全体国民肯定会对天皇感激涕零而积极参战。但是,在听了15日的“玉音放送”后,人们“一下子泄了气”,“不知道应当做些什么了”。


战前曾经参加了反战运动,但是在战争开始后“转向”加入了文学报国会并担任审查部长的高见顺在8月10日听到了御前会议的消息后在他的日记中记载:“看来战争终于要结束了,可是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样的感情。是高兴吗?不是。但是也没有别的什么感情。”


1994年,我在访问日本的时候,从法政大学退休的梅靖三先生说起过日本战败初的经历:


1945年的6月,我已经接到了征兵令,就是当时被称为“赤纸”的入伍通知书。按照当时的规定,青年人一旦接到那一张“赤纸”,就必须按照纸上确定的时间和地点,整理好行装前去报到,我当然也不例外,虽然上了年纪的父母很担心。在被集结在学校中待命的时候,天皇的“玉音”发表了。两天后我们被告知不再向军队派遣,而解散回家。听到这一决定,我们的心里确实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可是在当时的环境下,我们不能把喜悦表现在脸上。回到家中的时候,母亲不禁一把将我搂在怀里,哭了起来。


梅先生还补充说:别看当时许多人嘴上仍然说不甘心失败,但其实都真的是松了一口气。因为到了战争的后期,战争在人们的心中早已不是那么神圣,但只有在战争结束的时候,人们才敢把这种感情表达出来。


可见,一般民众从内心来说是不希望继续战争的,但是在强大的高压下,他们只能将自己的感情掩盖起来。其结果是导致思想的真空和精神的崩溃。


1995年,即在战后50周年的时候,日本《每日新闻》社出版了《战后50年》摄影集。摄影集的第一页是一张对折的巨幅照片,拍摄的是1945年空袭后的大阪鸟瞰图。密密麻麻,星罗棋布的建筑组成了灰暗的大阪城,即使是庞大的建筑,在照片上也不过是一个微小的点。但是照片上三个无比巨大的炸弹坑和无数较小的炸弹坑则引人注目,真的像是月亮上的环形山,形象地表明了城市被轰炸后的景象。所以这幅照片上的标题是:“战后的日本是从这类似月球表面的废墟上开始的”。其实,不仅是大阪,日本整体的经济与社会,包括日本人的思想与历史认识,都是在这一年随着日本军国主义的崩溃而变成了一片废墟。日本人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社会崩溃,也经历了难以想象的精神大崩溃。战后日本人的思想与历史认识,也是在那样的废墟上建立的。


这样,伴随1945年8月15日《终战诏书》的公布,所有的日本人一夜醒来就不得不面对战败的残酷的现实,但同时也面对复杂的关于战争的历史认识。战争期间作为日本精神支柱的皇国主义史观本来也应当是寿终正寝了,但由于《终战诏书》仍然坚持着皇国史观,不过是从形式上以暧昧的态度结束战争,所以从对战争责任认识的角度和对历史负责的角度,《终战诏书》可以说没有任何建树。这就带来了战后关于历史认识的一系列的问题与争论。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认为:《终战诏书》为日本人的历史认识埋下了“伏笔”。